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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  第三卷     巧书生金銮失对

      纱笼自可为丞相,金紫难加薄命人。

      风送滕王雷碎石,难将天意等闲陈。

  话说人生富贵穷通,自有定数。诗中第一句是李藩的故事。李藩初在节度使张建封门下,张建封镇治徐州,奏李藩为判官。那时新罗国有个异僧,善能相人。张建封叫这异僧遍相幕下判官道:“这若干判官之中,异日可有为宰相者否?”异僧相了一遍,道:“其中并无一人可为宰相。”张建封道:“我妙选宾僚,岂无一人可为宰相者乎?”急召李判官来。李判官一到,异僧便降阶而迎,对张建封道:“这位判官是纱笼中人。”张建封道:“怎生是纱笼中人?”异僧道:“阴府中凡是做宰相之人,其名姓都用红色纱笼护住,恐世上人有所损伤。”张建封甚以为异。后来李藩果然做到宰相,这不是天生的贵人么!第二句是王显的故事。那王显与唐太宗皇帝有严子陵之旧,极是相知,幼年曾掣裈为戏、夺帽为欢。王显年纪大如太宗数岁,一生蹭蹬,再不能做官。太宗未遇之时,尝取笑他道:“王显老大,还不结个茧子。”后来太宗做了皇帝,王显谒见,奏道:“臣今日可作茧否?”太宗笑道:“未可知也。”召其三子到于殿廷之上,授以五品官职,独不加王显爵位。王显不平道:“怎不加臣官职,岂臣反不如三子乎?”太宗叹道:“卿无贵相,朕非为卿惜一官也。”王显又道:“朝贵而夕死可矣。”那时仆射房玄龄在侧,启奏道:“陛下与王显既有龙潜之旧,何不试与之,又何必论其相之贵贱?”太宗只得封他三品官职,取紫袍金带赐之。王显谢恩而出,方才出朝,不觉头痛发热起来,到半夜便已呜呼哀哉了。太宗叹息道:“我道他无福,今果然矣。”这不是天生的贱相么!“风送滕王”是王勃的故事。王勃六岁能文,十三岁同父亲宦游江左,舟泊马当山。忽然见大门当道,榜曰“中元水府之殿”。王勃登殿瞻礼已毕,正要下船,忽遇一老叟坐于石矶之上,与王勃长揖道:“子是王勃否?”王勃惊异。老叟道:“来日重阳,南昌都督命作《滕王阁序》。子有清才,何不往赋,取彼重礼?”王勃道:“此去南昌八百里,今日已是九月八,岂能飞渡?”老叟道:“这事甚易,吾当助子清风一阵。”王勃道:“叟为何神?”老叟道:“吾中元水府君也。”说毕,便起清风一阵,八百里一夜送到南昌,赋了《滕王阁序》,取彼重礼而归。自此王勃才名布满天下,所谓“时来风送滕王阁”者,此也。那“雷碎石”是张镐的故事。张镐与范文正公极其相好,家道贫穷,范文正公每每赠以缣帛金银之物。争奈赠者有限,贫者无穷,钱财到手,如汤浇雪一般消化。张镐要进京,缺少盘费,范文正公思量得一主无碍钱财,却是唐时颜鲁公写的《荐福碑》,每一纸价值数千贯钱。范文正公叫人备了纸墨,要摹拓数千张与张镐为进京之费,先一日打点得端正,不期夜间风雨大作,一个霹雳,将这《荐福碑》打为数段,所谓“运退雷轰荐福碑”者,此也。

  据这四个故事看将起来,可见世上富贵贫穷之事,都是上天作主,一毫人力勉强不得。只看宋仁宗事,便知端的。宋仁宗御于便殿,忽有二近侍在殿侧争辩,声闻御前。仁宗召到面前问道:“汝二人争辩恁的?”一个说“人生贵贱在命”,一个说“人生贵贱在至尊”,因此争辩。仁宗暗暗道:“朕为天下之主,贵贱贫富,都由朕付与。朕若要贵此人,便可位极人臣;朕若要贱此人,便立见原宪、范丹之穷。怎生说由上天作主?将朕这个座位儿,却说得不值钱了。”心中不得意这个说命的人,就把案上二小金盒子,各书数字,藏于中道:“先到者,保奏给事,有劳推恩。”封闭甚密,先叫这个说贵贱在至尊的,捧了一枚金盒到内东门司;待这人去了半日,料他已到东门司,方才又叫那个说贵贱在命的,捧了一枚金盒而去。过了半日,那内东门司保奏后来说命的这人推恩。仁宗大惊,问其缘故。原来先前去的这人,到半路上猛然跌了一交,行走不动,反是后来的先到,因此保奏推恩。仁宗皇帝大加叹异道:“果然由命不由人。朕为天子,尚且不能以富贵与人,何况其他!”这般看将来,真是:

      世上万般都是命,果然半点不由人。

  说话的,我且问你:“设使仁宗再叫此人去,难道不做了不成?”总之毕竟勉强,不是自然之事。在下这一回故事,说“巧书生金銮失对”。未入正回,先说一个意外之变的,做个引子。

  话说天顺年间,江西崇仁县一人姓吴,名与弼,字子傅。其人有济世安邦之策,经天纬地之才,学贯古今,道传伊洛,隐于畎亩,躬耕自得。宰相李贤知其怀才抱异,奏闻天顺爷。天顺爷好贤礼士,即准其奏,遣行人一员,赍着束帛敕书,征聘吴与弼到京,加官进爵,将隆以伊、傅之礼。吴与弼同行人到于京师,天顺爷命次日御文华殿召对。吴与弼知圣意隆厚,要把生平怀抱尽数倾沥出来,一则见不负所学之意,一则报圣上知遇之恩。便预拟数事,指望面奏,胸中正打点得端端正正,夜宿朝房之中,将头巾挂在壁上。不期睡熟起迟,正是早朝时候,急急忙忙,壁上除下这顶头巾,也不暇细看,将来戴在头上。走到文华殿,那时文武班齐,专待吴与弼来敷陈王佐之略。吴与弼拜舞已毕,天顺爷玉音询问再三,吴与弼俯首不能占对,当下宰相李贤在旁催促,吴与弼勉强挣一句,答道:“容臣出外草疏奏上。”其声又甚是低小。说完,不过再三叩头而已。天顺爷甚是不满其意,遂命内臣送至左顺门。诸朝士并李贤一齐走来,问吴与弼道:“此时正是敷陈之时,如何竟无一言,岂是圣上召对之意?”但见吴与弼面红紫胀,双眉顿蹙,一句话也说不出,急急将头巾除将下来一看,原来头巾内有一个大蝎子,问对之时,正被此物一尾钩螫着,疼痛莫当,所以一句答应不出。李贤同吴与弼一齐惊叹。你道此物真个作怪跷蹊,可可的钻在头巾之内,正当召对之时,螫上一尾,可不是鬼神莫测之事。况天恩隆重,千古罕见,若一一敷陈,必有可观,岂不为朝廷生色、处士增光?不知有多少济世安邦之策,匡王定国之猷。吴与弼遭此一螫,一言不能答对,自觉惭愧,有负圣主求贤之意、宰相荐贤之心,晓得命运不济,终是山林气骨,次日遂坚辞了左春坊、左论德之命。天顺爷又命李贤再三挽留,吴与弼具疏三辞。天顺爷知挽留不得,赐敕褒美,命有司月给米二石,遣行人送归乡里,一以见圣主之隆贤,一以见吴与弼之知命也。正是:

      命运不该朱紫贵,终归林下作闲人。

  不要说不该做官的,就是该做官的,早不早一日,迟不迟一日,也自有个定数。话说宋朝隆兴年间,永嘉府一人姓甄,双讳龙友,自小聪明绝人,成人长大之后,愈觉聪明无比,饱读儒书,九流三教无所不能,口若河悬,笔如泉涌,真个是问一答十、问十答百。就是孔门颜子见了,少不得也要与他作个揖,做个知己,若是子贡见了,还要让他个先手,称他声“阿哥”。果是:

      包含天地谓之秀,走笔成章谓之才。

方才不愧“秀才”二字,更兼他诙谐绝世,齿牙伶俐,难他不倒,说他不过,果然有东方朔之才,具淳于髡之智。正是:

      学成文武艺,货与帝王家。

  话说那甄龙友如此聪明,如此才辩,那功名二字,便是他囊中之物,取之有余,用之不穷,早要早取,晚要晚取。争奈那八个字上,甚是不利,家道贫穷,一亩田地也无。果然是:

      浑身是艺难遮冷,满腹文章不疗饥。

少年有父母的时节,还是父母撑持,不意二十岁外,丧门、吊客星动,两月之间,连丧双亲。甄龙友守着这个空空的穷家恶业,好生难过。亏他挨过三年,丧服已满,幸得父母在日,娶得一个妻子葛氏,这葛氏甚是贤惠。大抵穷秀才,最要妻子贤惠,便可以无内顾之忧,可以纵意读书;若是妻子不贤惠,终日要料理家事,愁柴愁米,凡是米盐琐碎之事,一一都要经心,便费了一半读书工夫,这也便是苦事了。甄龙友妻子贤惠,不十分费读书工夫,也是便宜之处。但家道极穷,究竟支撑不来。你道一个极穷的人,本难过活,又连丧了双亲,岂不是苦中之苦、穷外之穷?始初便勉强撑持,靠着妻子绩麻度日,后来连绩麻也救不及了。从来道,人生世上,一读了这两句书,便有穷鬼跟着,再也遣他不去。龙友被这穷鬼跟得慌,夫妻二人计较道:“如此贫穷,实难存济,不如开起一个乡馆来,不拘多少,得些束脩,将来以为日用之费,强如一文俱无,靠绩麻过日,有一餐没一餐的。”甄龙友道:“吾妻言之甚是有理,但我这般后生年纪,靠做乡学先生过日,岂是男儿结果之场?”葛氏道:“目今贫穷,不过暂救一时之急,此是接济之事,岂是结果之场?况做乡学先生,虽不甚尊,还是斯文体面,不曾损了恁的。”甄龙友一生好为戏谑之语,便道:“昔老儒陈最良说得好,要‘腰缠十万,教学千年,方才贯满’。这斋村学钱不知攒了几年,方才得有受用哩。”遂依葛氏之言,写了一张红纸,贴于门首道:“某日开学,经、蒙俱授。”过了数日,果然招集得一群村学童,纷纷而来。但见:

      一群村学生,长长短短,有如傀儡之形;数个顽皮子,吱吱哇哇,都似虾蟆之叫。打的打,

  跪的跪,哭啼啼,一殿阎王拷小鬼;走的走,来的来,乱嚷嚷,六个恶贼闹弥陀。吃饭迟延,

  假说爹娘叫我做事;出恭频数,都云肚腹近日有灾。若到重阳,采两朵黄花供师母;如逢寒食,

  偷几个团子奉先生。

  话说甄龙友教了数十个村孩童,不过是读“赵钱孙李”之辈。后来有几个长大些的,读《论 语》,甄龙友教他读到“郁郁乎文哉”,那村孩童却读作“都都平丈我”。甄龙友几番要他读转“郁郁乎文哉”,村孩童再三不肯道:“原旧先生教我读作‘都都平丈我’。”甄龙友只得将他来打了几下。村孩童哭将回去,对父亲道:“先生差读了书,反来打我。”父亲大以为怪,说先生不会读书,不曾识字,怎生把“都都平丈我”差读作“郁郁乎文哉”,是一字不识的村牛,怎好做先生误人家儿子?因此叫众学生不要去从这个不识字的先生。这一群学生就像山中猴狲一般,都一哄儿散了。甄龙友大笑,提起笔来,做四句口号道:

    “都都平丈我”,学生满堂坐。

    “郁郁乎文哉”,学生都不来。

又做四句道:

      世情宜假不宜真,若认真来便失人。

      可见世间都是假,一升米麦九升尘。

  话说甄龙友自失散村学童之后,没得猴狲弄,夫妻二人计较道:“不如出外穿州傍府,干谒王侯,以图进取之计。或去谒见钦差识宝苗老大人,得他些分例钱赍助也好。”探听得兵部尚书宇文价是父亲故交,正在得时之际,尽可吹嘘进步。遂整顿行装,不免将破衫衿彻骨捶挑洗起来,要望临安进发。正是:

      欲尽出游那可得,秋风还不及春风。

  话说甄龙友别了葛氏,取路到于临安地面,寻个店家,安顿了行李,把破衫整了一整,到兵部尚书门首,投递了名帖。宇文价见是故人之子,又闻他广有才名,心中甚喜,倒屣而迎,待以茶酒,遂谈论了半日。甄龙友搔着痒处,不觉倾心吐胆,出经入史,词源滚滚,直说得宇文价手之舞之,足之蹈之。甄龙友见宇文价得意,一发说得惊天动地。那宇文价是个重贤之人,见甄龙友大好才学,遂深相敬重,引为入幕之宾,就留他住于宅子之内读诵书史。正是:

      酒逢知己频添少,话若投机不厌多。

  话说甄龙友有了这个安身之地,便放心放胆,就写封家书回去,寄与妻子免得记念。那妻子拆开书来看了,知得丈夫有了安身之处,放落了这条肠子,自在家间绩麻过日不题。却说宇文价得了甄龙友,言无不合,结为相知契友。那甄龙友与宇文价谈论之暇,便日日游于南北两山之间,凡庵观院宇,无不游览,以畅其胸中之气。有兴的时节,便提起笔来,或诗词赞颂,题于壁子之上。一日,走到大石佛寺观看,那石佛寺像,原是秦始皇缆船之石。宋宣和年间,僧人思净未曾出家之时,见了此石祷祝道:“异日出家,当凿此石为佛像。”后来出家妙行寺,遂凿此石为半身佛像,饰以黄金,构为殿宇,遂名为大石佛寺。甄龙友来到此寺,一进山门,看见四大金刚立于门首。提起笔来集《四书》数句,写于壁上道:

      立不中门,行不履阈,俨然人望而畏之,斯亦不足畏也已。

走进殿上,参了石佛,又提起笔来做四句道:

      菩萨低眉,所以慈悲六道;

      金刚努目,所以降伏四魔。

寺中和尚因见他写作俱高,就留他素斋延款,谈论些佛法大意。甄龙友又似搔着他的痒处一般,说了《金刚》,又说《楞严》;说了《圆觉》,又说《华严》,却似个积年登坛讲经的老和尚一般。寺僧甚是敬重。正在谈论之际,壁角边忽然走出一只雌鸡来。甄龙友见了,问这和尚道:“怎生寺中畜养雌鸡?”和尚道:“是老师父吃药,要鸡子蒸药吃。”甄龙友道:“我生平不喜吃斋把素,上人何不杀此鸡为馔。”和尚道:“相公高才,若做一篇好颂,贫僧便杀鸡为馔。”甄龙友道:“此亦何难。”因走笔而成一篇颂道:

      头上无冠,不报四时之晓。脚跟欠距,难全五德之名。不解雄先,但张雌伏。汝生卵,卵

  复生子,种种无穷。人食畜,畜又食人,冤冤何已!若要解除业障,必须割去本根,大众煎取

  波罗香水,先与推去头面皮毛,次运菩萨慧刀,割去心肠肝胆。咄!香水源源化为雾,镬汤滚

  滚成甘露,饮此甘露乘此雾,直入佛牙深处去,化生彼国极乐土。

甄龙友做完这篇颂子,寺僧看了大乐道:“鸡得此颂,死亦无憾矣。”遂杀鸡为供,宾主极欢而散。

  那时西湖上有个诗僧,名唤惠崇,自负作诗,有“河分冈势断,春入烧痕青”之句。甄龙友道:“这和尚好偷古人诗句,‘河分冈势’是司空曙的诗,‘春入烧痕’是刘长卿的诗,尽将古人诗句偷来,还自负作诗,岂不可笑!”遂作诗一首以嘲笑道:

      河分冈势司空曙,春入烧痕刘长卿。

      不是师偷古人句,古人诗句犯师兄。

  又有一个闽人修轸,以太学生登第,榜下之日,娶再婚之妇为妻。甄龙友在宇文价座上饮酒,众人一齐取笑此事。龙友就做只《柳梢青》词儿为戏道:

      挂起招牌,一声喝采,旧店新开。熟事孩儿,家怀老子,毕竟招财。当初合下安排,又不

  是豪门买呆。自古人言,正身替代,现任添差。

  又有一个孙四官娶妻韩氏,小名娇娘。这娇娘自小在家是个淫浪之人,与间壁一个人通奸。孙四官儿娶得来家,做亲之夕,孙四官儿上身,原红一点俱无,云雨之间,不费一毫气力。孙四官儿大怒,与娇娘大闹。街坊上人得知取笑。甄龙友做只词儿,调寄   《如梦令》:

      今夜盛排筵宴,准拟寻芳一遍。春去已多时,问甚红深红浅。不见,不见,还你一方白绢。

众人闻了此词,人人笑倒。那时圣驾飨景灵宫,太学、武学、宗学诸生都在礼部前迎接圣驾。甄龙友闻知圣驾到来,诸生迎接,特特走去一看风景。那太学中有的诸生,年久岁深,不得出身,终年迎接圣驾,岁靡朝廷廪禄。龙友又做了十七字诗以讥诮道:

      驾幸景灵宫,诸生尽鞠躬。头乌衣上白,米虫。

此诗传闻开去,人人说甄龙友轻薄,都称他为永嘉狂生。

  那时临安有个呆道僧,衣衫蓝缕,似疯狂模样,却能未卜先知,始初说一两句话,竟不可解,后来都一一灵验,以此人人尊信他。一日在宇文价座上,宇文价指甄龙友与呆道僧道:“你看此人日后如何?”呆道僧道:“甚好才气,可惜蹭蹬。目下紫微帝星正照本身,当有非常之遇,究竟遇而不遇,直到十二年,那时两重紫微帝星照命,不遇而遇。仍藉相公之力,半生富贵到底。”甄龙友闻之,也不将来作准。一日出游西湖,到天竺寺,参拜观音菩萨,一时高兴,就集《诗》四句作赞于东壁上,道:

      巧笑倩兮,美目盼兮。彼美人兮,西方之人兮。

赞罢,同二三个朋友,到于酒店之内,饮酒作乐,直至日暮而回。

  不说甄龙友题赞于东壁之上,且说孝宗皇帝,好贤礼士,每到大比之年,下诏前一日,便捧诏焚香,祷告天地道:“朝廷用人,别无他路,止有科举。愿天生几个好人,来辅国家!”及进殿试策题,临轩唱名,必三日前精祷于天,所以那时人才甚盛。还有科举之外,另行拔擢,或是德行孝廉,或是诗词歌赋,或是应对得好,或是荐举,或是一材一艺之长,不拘一格。加官进爵,功名之路宽广,因此人人指望。只有一着,那孝宗天纵聪明,万几之暇,广览诗书,有时召对,或问圣经贤传,或问古今学问事体,若对得来的,便就立刻官爵荣身。那时一个待问官姓木,名应之。孝宗一日问他道:“木姓起于何时?”木应之一时答应不出。孝宗道:“端木,本子贡之姓,后来有木元虚者,去了复字,便单称木,岂非其苗裔乎!”他日又问木应之的丈人待制洪迈道:“木待问是卿婿否?”洪迈道:“是臣之婿。”孝宗道:“卿婿以明经擢高第,而不知祖姓所出,卿宜劝之读书。”洪迈再拜而出,叹道:“圣主万岁,广览如此,士人岂可不研博古今耶?”那时又有一人姓王名过,是西蜀人,宰相荐他有才,上殿之时,孝宗忽然问道:“李融字若川,此是何谓?”王过答道:“天地之气,融而为川,结而为山。李融之字‘若川’,如元结之字‘次山’也。”天颜大喜,即除翰林院编修。所以对答之时,亦有难处。

  一日,孝宗驾幸天竺进香,先到灵隐寺盘桓游览。那时灵隐寺有个和尚,法名净辉,是个得道之僧,随着孝宗皇帝行走。孝宗走到飞来峰,问道:“既是飞来,如何不飞去?”净辉答道:“一动不如一静。”又看观音手持数珠,问道:“观音手持数珠何用?”净辉道:“念观音菩萨。”问:“自念则甚?”净辉道:“求人不如求己。”孝宗大喜,敕赐衣紫以荣其身。净辉谢恩而退。遂到于天竺山,合寺僧众鸣钟擂鼓,排班迎接圣驾。孝宗登殿焚香,参礼观音圣像。住持献茶已毕,孝宗就取御匣笔砚,作一首赞道:

      猗与大士,本自圆通。示言有说,为世之宗。

      明环无二,等观以熙。随感即应,妙不可思。

赞完,四下随喜,见壁上甄龙友那首赞,甚是称叹,笔墨还新。问住持道:“这是谁人所作?”住持跪奏道:“前日一士人来寺中参礼,题诗壁上而去,不知是甚姓名。”孝宗道:“可细细访问此人来奏。”分付已毕,仍旧摆列法驾而去。当日住持四下访问明白,奏闻皇帝,皇帝便有用他之意。当下一个侍臣禀道:“这甄龙友,外边人都称为‘永嘉狂生’,用之恐以败俗。”孝宗道:“朕自识拔,卿等勿阻也。”即刻命驾上官四处抓寻进见。这甄龙友骤闻圣旨召对,进得朝门,不觉心头突突地跳个不住,进到金銮宝殿,正是:

      金殿当头紫阁重,仙人掌上玉芙蓉。

      太平天子朝元日,五色云中驾六龙。

那甄龙友来到金銮宝殿,拜舞已毕,俯伏在地,心头只管跳个不住,但见香烟缭绕之处,九重天子开金口、吐玉音道:“观音赞是卿作否?”甄龙友道:“是臣一时所作,不意上蒙御览。”孝宗又道:“卿名龙友,何义云然?”甄龙友日常里问一答十、问十答百之口,滚滚而来,不知此时怎么就像吴与弼被蝎钩螫着一般,竟如箭穿雁嘴、钩搭鱼腮,头疼眼闷,紫胀了面皮,一句也答不出。孝宗见他不言不语,只得又说一句道:“卿名龙友,定有取义,可为奏来。”甄龙友一发像哑子一样,心中缭乱,七上八落,摸不出一句话头。孝宗连问二次,并不见答应。两旁近侍官一齐接应催促,甄龙友在地下愈觉慌张,满身战栗,汗出如雨。孝宗见一句答不出,龙颜不悦,就命近侍官扶出朝门。刚刚的扶出朝门,甄龙友头也不疼了,眼也不昏了,面也不胀了,心也不缭乱了,口也不哑了,身也不战了,汗也不出了,便懊恼道:“陛下为尧、舜之君,故臣得与夔、龙为友。这一句有甚难答处?直恁地应不出。”把脚跌个不住道:“遭逢圣主,一言莫展,吾其羞死矣。”看官,你道好笑也不好笑。甄龙友若是个泥塞笔管、一窍不通之人,这也无怪其然。异常聪明伶俐之人,到此顿成痴像懵懂,岂不是鬼神所使、命分所招?有诗为证:

      天上碧桃和露种,日边红杏倚云栽。

      芙蓉生在秋江上,不向东风怨未开。

  话说甄龙友出朝之后,好生不乐。宇文价方信呆道僧之言不谬,遂安慰道:“再待十年后,定有遇合。”龙友道:“功名亦自小事,但我自负才名,遭逢圣主,正是披肝沥胆之时,还要敷陈时事,对扬天子休命,上报九重知己,展我生平之志。今一言抵对不来,难道好像府县考童生再续一名不成?吾更有何面目见江东父老!”遂立誓不回,终日在于西湖之上,纵酒落魄。那些西湖上的朋友一味轻薄,见甄龙友是个召对见弃之人,一发不瞅不睬,连“永嘉狂生”四字也不敢奉承了。独宇文价待他始终如一,并无失礼。妻子闻知这个信息,好生凄惨,然亦付之无可奈何而已。

  甄龙友每到大比之年,也不过做个应名故事。不觉光阴似箭,日月如梭,捻指之间,已是十二年光景。那时甄龙友年登四十余岁,却好是淳熙八年正月元旦。孝宗率领皇后、皇太子、太子妃到德寿宫,行朝贺之礼。这年是太上皇七十五岁,孝宗进黄金酒器二千两、银三万两、会子十万贯。太上皇道:“宫中无用钱处,不消得这若干。”再三奏请,止受三分之一。太上皇命至萼绿华堂看梅饮酒。忽然飘下一天大雪,正是腊前,太上皇大喜,对孝宗道:“今年正欠些雪,可谓及时,但恐长安有贫者。”孝宗急忙奏道:“已差有司官比去岁倍数支散。”太上皇亦叫提举官在本宫支犒宫会,照朝廷之数。遂命近侍进酒酣歌,宫里上寿。那时宇文价亦随在宫内,太上命百官次日各进雪词。宇文价钦承圣谕,遂命甄龙友代赋一首词儿道:

      紫皇高宴仙台,双成戏击琼苞碎。何人为把银河水剪,甲兵都洗。玉样乾坤,八荒同色,

  了无尘翳。喜冰消太液,暖融(支鸟)鹊,端门晓班初退。圣主忧民深意,转鸿钧满天和气。

  太平有象,三宫二圣,万年千岁。双玉杯深,五云楼迥,不妨频醉。看来不是飞花,片片是

  丰年瑞。

  次日,孝宗又到德寿宫谢酒,宇文价将着这首词献上。太上皇并孝宗看了,都大悦道:“卿这词甚做得好。”宇文价奏道:“此词非臣所作,是永嘉甄龙友所作。”孝宗记得十年前事,便道:“甄龙友甚是有才,朕前度因天竺观音赞做得好,面召彼来问他取名之义,他却再不能对。”宇文价奏道:“天威咫尺,甄龙友系草茅贱士,未睹天颜,所以一时难对。彼出朝门,便对道:‘陛下为尧、舜之君,故臣得与夔、龙为友。’”太上与孝宗都龙颜大悦道:“毕竟是有才之人,可惜沦落许久。”即授翰林院编修之职。甄龙友从穷愁寂寞之中,忽然天上掉下一顶纱帽来,感恩不尽。因知呆道僧两重帝星之言,一一无差,始信富贵功名,就如春兰秋菊,各有时度,不可矫强,真“运退黄金失色,时来顽铁生光”也。甄龙友一床锦被遮盖,那时西湖上的人又一齐都称赞他是个才子了,都来呵脬捧屁,极其奉承。世上人以成败论英雄,往往如此。从此天恩隆重,年升月转,不上十年,直做到礼部尚书,夫荣妻贵而终。宇文价亦可谓知人能荐士矣。有诗为证:

      命好方为贵,无才不是贫。

      试看居官者,几个有才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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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  第四卷     愚郡守玉殿生春

      人家养子愿聪明,我被聪明误一生。

      但愿生儿愚且蠢,无灾无难到公卿。

  这一首诗,是宋学士苏东坡先生之作。那苏东坡是个绝世聪明之人,却怎么做这首诗?只因他一生倚着“聪明”二字,随胸中学问如倾江倒峡而来,一些忌惮遮拦没有,逢着便说,遇着便谏,或是诗赋,或是笑话,冲口而出,不是讥刺朝廷政治得失,便是取笑各官贪庸不职之事,那方头巾、腐道学,尤要讥诮。以此人人怨恨、个个切齿,把他诬陷下在狱中,几番要致之死地。幸遇圣主哀怜他是个有才之人、忠心之士,保全爱护,救了他性命。苏东坡晓得一生吃亏在“聪明”二字,所以有感作这首诗,然与其聪明反被聪明误,不如做个愚蠢之人,一生无灾无难,安安稳稳,做到九棘三槐,极品垂朝,何等快活,何等自在!愚蠢之人,反好过聪明万倍。从来道“聪明偏受聪明苦,痴呆越享痴呆福”,奉劝世上聪明人,切不可笑那愚蠢汉子,那愚蠢汉子尽有得便宜处。

  话说我朝洪武爷一统天下之后,每好微行察其事体,凡有一诗一赋、一言一句之长,便赐以官爵,立刻显荣。那聪明有才学的,答应得来,这是本分内事,不足为奇。一日到国子监,一个厨子献茶,甚是小心称旨。洪武爷龙颜  大喜,即刻赐以五品冠带。看官,你道一个厨子不过是供人饮食之人,拿刀切肉,终日在灶下烧火抹锅,擦洗碗盏,弄砧板,吹火筒,调盐酱,剁鱼脍,剥葱蒜,蒸馒头,做卷蒸,打扁食,下粉汤,岂不是个贱役?一朝遭际圣主,就做了个大大的五品官儿,可不是命里该贵,自然少他的不得!此事传满了京师。一日,洪武爷又出私行,星月之下,见个老书生闻知此事,不住在那里叹息道:“俺一生读书,辛苦数十年,反不如这个厨子一盏茶发迹得快。早知如此,俺不免也去做个厨子,侥幸得个官儿,亦未可知。”因而吟两句诗道:

      十载寒窗下,何如一盏茶。

洪武爷闻之,随即续吟二句道:

      他才不如你,你命不如他。

那老书生闻之,遂叹息数声而去。

  说话的,你道从古至今,有得几个厨子做官;若是厨子要做官,却不似黄鼠狼躲在阴沟洞里思量天鹅肉吃,不要说日里不稳,就是夜里做梦也还不稳哩。据老书生这般说将起来,人生在世,不要做别的事,但只是腰里插了两把厨刀,手里拿了蒸笼,终日立在人酒案子前,托盘弄盏,准准就有一顶纱帽戴哩。咦!也要有他的命运。正是:

      命该发迹,厨子拜职。

      命该贫穷,才子脱空。

  总之,人生八个字,弄得你七颠八倒,把人测摸不定。那《巧书生金銮失对》内载那吴与弼正当召对之时,顶门上蝎子一尾钩螫着,这一钩名为“祸钩”。又有一个官被蜈蚣一口咬住,反咬出一个侍郎来。这一咬名为“福咬”。世上江北最多蝎子,江南最多蜈蚣,身长七八寸,头红,身子节节如黑漆有光,其脚甚多,俗名“百脚”,大者长尺余,若满一尺之外,首尾相屈,能乘空而行,专要飞到那龙头上,食龙之脑,以此天雷时常要击死;其两钳如铁之硬,甚是利害,一口咬住,满身红肿,疼痛难当。江南卑湿之地,所以此物甚多,若阴湿之时,或壁上、床上,都要爬来,以此甚为人害。宋淳熙年间,孝宗皇帝临朝,一个史寺丞适当轮对之时,不提防夜宿朝房,一条蜈蚣钻在史寺丞衣内,孝宗问他以高宗往日之事,恰好被蜈蚣在手臂上着实咬上一口,史寺丞一时疼痛难禁,不觉两泪交流。孝宗问道:“卿何故泪下?”史寺丞无可奈何,只得扯个谎道:“臣思先帝在日之恩德耳。”孝宗皇帝天性甚孝,见史寺丞之言,感动其心,不觉也流下泪来,即刻起驾进宫。明日,御批史寺丞为侍郎之职。看官,你道同一咬人之物,一个咬出好来,一个咬出祸来,只这一口一尾,贵贱贫穷,天悬地绝,可不是前生命运。有诗为证:

      蝎子螫成贫士,蜈蚣咬出侍郎。

      世事千奇百怪,何须计较商量!

  在下先说这两个故事,引入正回。这个故事,也就出在宋孝宗朝代,改元淳熙。那时孝宗英明,有恢复中原之意,戒燕安之鸩毒,躬御鞍马,以习勤劳之事,尝用精铁打为柱杖,行住携持,宦官宫妾,莫敢睨视。一日游于后苑,偶然忘携,命两小黄门取来。小黄门拖之不动,只得用尽力气,两个抬之而来。时召诸将击鞠殿中,虽风雨亦张油幕,布沙除地。群臣以宗庙之重,不宜乘危,交章进谏,孝宗亦不听。一日亲按鞠,折旋稍久,马不胜劳,遂逸入廊庑之间,檐低触楣,侠陛惊呼失色,亟来奔控,马已驰过矣,上拥楣垂立,徐扶而下,神彩不动,殿下都称“万岁”。又于宫中射箭,其志勤恢复如此。以此每每留意人才,凡岁贡士,亲试策问。一日朝见高宗,高宗道:“天下事不必乘快,要在坚忍,终于有成。”孝宗再拜回宫,大书此二句揭于选德殿。乙巳年集英殿传胪,宰相读到一卷,其首二句道:

      天下未尝有难成之事,人主不可无坚忍之心。

孝宗见这二句,恰好合着高宗的圣意,心中大喜,遂赐状元及第。这不是极好的了。然就这一榜中,却有一个人,姓赵名雄字温叔,是资州人。这温叔生来不十分聪明,说话又不伶俐,及至长大,就如黄杨树变的,三年长一寸,雷响缩一尺,别人指望儿子成人长大,一日聪明一日,唯有赵雄反缩到泥里去了。父母以此大恨,每每道:“俺家前世怎生不积不幸,生出这个彻骨呆笨儿子。”从来道:“宁养顽子,莫养呆子。”那顽子翻天搅地,目下虽然菾奊(上吉中∟下大),日后定有升腾的日子。呆子终日不言不语,一些人事不懂,到底是个无用之物,却不是悔他的臭气么?七八岁的时节,父母见他性呆,也不叫他到学堂里去读书识字,直到十岁之时,父母见他在家无事得做,两个商量道:“呆子在家无事得做,越发弄得呆头呆脑,真个呆出鸟来,再过几时好送他到古庙做尊泥菩萨,受用些香烟哩。还是送他到隔壁李先生那里去,学识两个字,明日也好书写帐簿,终不然把他做废物看不成?”看官,你道一般的人,赵雄恁般呆笨,却是为何,宋时临安风俗,腊月除夜,那街上小孩童,三五成群,绕街叫唤,名为“卖呆歌”。那“卖呆歌”甚为有趣,道:

      卖痴呆,千贯卖汝痴,万贯卖汝呆,现卖尽多送,要赊随我来。

那赵雄想是腊月除夜在临安街上遇着这些小孩子,竟买了几百担,又赊了他几千担回去,所以做了墨杘的元帅、懵懂的祖师。

  闲话休题,他父母拣个历日上开心的日子,备了一封贽仪,送到李先生处读书识字,果然是:

      凿不开的混沌,刮不去的愚蒙。

读了几日书,只记得“天地玄黄   ”四字,到第二句“宇宙洪荒”便挨不去,奈何得先生终日口燥唇干,好生烦苦。贴邻一个张老官说道:“这孩子恁般愚鲁,想是心窍中迷塞之故,须一日吃一丸状元丸方好。那状元丸中的茯神、远志、石菖蒲,都是开通心窍之药。”说话的有所不知,若是心窍闭塞,吃了这药,自然灵验,赵家孩童是个无窍之人,吃药去也没用处。就把远志、石菖蒲等样买了数百斤,煎成一大锅,就像《西游记》中五庄观混元大仙要用滚油煎孙行者的一般,把赵家孩童和头和脑浸在水内一二年,也不过浸得眼白口开肚胀而已,到底心窍只是不通。父母也只得任其自然,不去督责他的功课。看看到了十六七岁之时,人大志大,守着这个书本子,毕竟也读了些书下去。那时方会得对课,你道他对的课是怎么样妙的?李先生道:

      一双征雁向南飞,

赵雄对道:

      两只烧鹅朝北走。

   李先生道:

      门前绿水流将去,

赵雄对道:

      屋里青山跳出来。

凡是所对之课,都是如此。后来直到二十岁外,自知愚鲁,发愤攻书,也渐渐通其一窍,虽比不得别人聪明伶俐,学做文字,也晓得写两个“之乎者也”,不比当日“两只烧鹅朝北走”的对法了。

  他虽资性愚鲁,却有一着最妙之事,是敬重字纸,因李先生教他看日记故事,说王曾的父亲一生敬重字纸,凡是污秽之处、垃圾场中,或有遗弃在地下的字纸,王曾父亲定然拾将起来,清水洗净,晒干焚化,投在长流水中,如此多年。一日梦见孔圣人对他说道:“汝一生敬重字纸,阴功浩大,当赐汝一贵子,大汝门户。”果然生出王曾,中了三元。赵雄见李先生讲这一段故事,便牢牢记在心上道:“我一生愚蠢,为人厌憎,多是前生不惜字纸之故。今生若再不惜字纸,连人身也没得做了。”遂虔诚发心,敬重字纸,如同珍宝一般,再不轻弃。果然念头虔诚,自有报应。后来父母与他纳了个上舍,不过要他撑持门户而已;将近三十岁,那笔下“之乎者也”一发写得顺溜起来,与原先大是不同。赵雄也觉得有些意兴发动,负了技艺,便要赴临安来科举。你道一个极愚鲁之人,略略写得两个“之乎者也”,便要指望求取功名,场中赴选,十个人笑歪了九个的嘴。这明明是《琵琶记》上道:“天地玄黄,记得三两行,才学无些子,只是赌命强。”这样的话,只好作笑话儿说,那有当真之事。就是场中一联要对,也是难做的。不知天下竟有意外之事。比如场中试官,都要中那好举子,谁肯将不好的中出?那有眼睛的,自不必说了,就是没眼睛的试官,免不得将那水晶眼磨擦一磨擦,吃上两圆明目地黄丸。不知暗中自有朱衣神作主,直弄得试官头昏眼闷,好的看做不好,不好的看做好,这都是举子命运所招。若是举子命运不好,就是孔夫子打个草稿,子游、子夏修饰词华,屈原把笔,司马相如磨墨,扬雄捧纸,李斯写字,做成一篇锦绣文字,献与试官,那试官把头连摇几摇,也不过与“上大人,孔乙己”字儿一样。若是举子命运好,且不要说《牡丹亭记》上道“国家之和贼,如里老之和事。天子之守国,如女子之守身。南朝之战北,如老阳之战阴”这样的文字要中状元,就是“之乎者也矣焉哉”七个字颠来倒去写在纸上,越觉得文字花碌碌的好看,越读越有滋味,言言锦绣,字字珠玑。就是那“两只烧鹅朝北走”、“屋里青山跳出来”那般对句,安知没有试官不说他新奇出格有趣?真是不愿文章中天下,只愿文章中试官。就是吃了圣水金丹,做了那五谷轮回文字,有那喜欢的收了他去,随你真正出经入史之文,反不如放屁文字发迹得快。世上有什么清头?有什么凭据?

  话说那赵雄要来科举,岂不是一场笑话?况且临安帝都之地,人文凑集之乡,难道偏少你这个“天地玄黄”的秀才不成!临安人那一个不知道赵雄是资州有名的赵痴,今闻得来科举,临安人的口嘴好不轻薄,就做四句口号嘲笑他道:

      可怜赵温叔,也要赴科场。文章不会做,专来吃粉汤。

那赵雄闻得街坊上人如此嘲笑他,胸中有自知之明,不敢与人争论,只做不知。一日载酒肴到于两山游玩,见树林之下,一具尸骸暴露在地,但见:

      五脏都为鸦鸟啄残,四肢尽属猪狗咬坏。零星白骨,曾无黄土遮藏。碎烂尸骸,那有青苔

  掩覆?蝼蚁咂食,蝇蚋群攒。倘庄子见髑髅,当先问其来历。如文王遇枯骨,必然埋以土泥。

那赵雄见了这具尸骸,心下好生凄惨道:“不知谁家骨殖如此暴露!”便叫小厮借得锄头一柄,主仆二人将此骸骨埋于土泥之中。埋完,又滴酒浇奠而回。归于旅店,饮酒已毕,伏几而卧。只见一阵冷风逼人,风过处,闪出一个女子,到桌子前面,深深拜谢道:“妾即日间所埋之骸骨也。终朝暴露,日晒风吹,好生愁苦。感蒙相公埋葬之德,又蒙滴酒浇奠,恩同天地,无以为报,愿扶助相公名题金榜。相公进场之日,但于论冒中用三个‘古’字,决然高中。牢记牢记,切勿与人说知!”道罢而去。赵雄醒来,大以为怪,暗暗道:“宁可信其有,不可信其无。”进场之日,勉强用了三个“古”字,那文章也不过是叶韵而已。不意揭榜之日,果然高中。

  看官,你道是怎么样原故?原来这个试官是汪玉山,与个同窗朋友相好,几番要扶持那个朋友做官。今幸其便,预先通一个关节与这个朋友,要论冒中三个“古”字,暗约端正。不意这个朋友忽然患起疟疾病来,进不得场。女鬼将这个关节送与赵雄,做了报德之资。汪玉山在场中见了这个关节,暗暗得意,不论文字好歹,便圈圈点点起来。怎知暗地里被鬼神换了绵包儿,及至拆开名来一看,乃是赵雄,资州人氏,老大惊疑,然也无可奈何。报人报到了寓处,连赵雄也自不信自起来,一连报了数次,方知是真。参了汪玉山之时,汪玉山将错就错,也只得胡乱认了门生。后来赵雄每见汪玉山之时,不能吐其一词,就像木偶人一般,汪玉山甚是懊悔。又访得是资州有名的赵痴,一发羞惭无地。临安府众多人等见中了赵痴,没一个不笑话,又传出数句口号道:

      赵温叔,吃粉汤。盲试官,没眼眶。中出“天地玄”,笑倒满街坊。

汪玉山闻得这个口号,几乎羞死。后来细细问赵雄道:“贤友论冒中用三个‘古’字,却是谓何?”赵雄生性一味老实,遂把埋骸骨、女鬼感恩报德、托梦要用三个“古”字方得中举之事,细细说了一遍。汪玉山默然无言,方晓得场屋之中真有鬼神,不可侥幸,不可作弊。赵雄乃是阴德之报。后来又问那个朋友,始知进场之时发起疟疾病来,摇得床帐都动,进场不得。及至贡院门封锁方完,那疟疾病又就住了。汪玉山闻得,付之一声长叹而已。有诗为证:

      三个“古”字关节,却被赵雄暗窃。

      非关黠鬼揄揶,“阴德”二字真切。

  话说赵雄从睡梦中得了一个举人,父母在家,报事人来报了实信,好生吃惊。夫妻二人都道:“怎生有此怪异之事,莫不是我儿子文章原好,我们这里人都不识得?今到了皇都地面,方才撞着识主,便卖了去。早知如此,怎生轻薄他,把他做痴呆汉子看成!”那隔壁李先生、张老官都一齐吃惊,就像哑了的一般,口里却不敢说出他不好来,只将他日常里对的课,并做的文字翻出来,细细一看,实难奉承说个“通”字。资州合城人民无不以为奇。自此之后,人人摩拳,个个擦掌,不要说那识字的抱了这本《百家姓》只当诗赋,袖了这本《千字文》只当万言策,就是那三家村里一字不识的小孩童、痴老狗、扒柴的、牧牛的、担粪的,锄田的,没一个不起个功名之念,都思量去考童生,做秀才,纳上舍,做举子,中进士,戴纱帽,穿朝靴,害得那资州人都像害了失心风的一般。

  闲话休题,那赵雄在于临安,同榜之人因他文理不通,都指指搠搠,十分轻薄,不与他做相知,睬也不睬着他。赵雄晓得自己的毛病,也并不嗔怪人。看看到了会试之时,合天下举子都纷纷而来,赵雄暗暗的道:“俺侥幸中举,这也是非常之福了。怎生再敢胡思乱想,不如不进会试场中,到得安稳。”遂绝无进场之念。却亏得自幼身边伏侍的一个小厮叫做竭力,一心撺掇他进场,把笔砚衣服,都打点得端正,煮熟了嗄饭,催他进场。赵雄断然不肯道:“他人便不晓得,你却自小伏侍俺的人,怎生也不知道?俺生平才学平常,侥幸中举,已出望外,怎敢再生妾想,岂有两次侥幸之理?”那竭力道:“相公既侥幸得一次,怎么见得便侥幸第二次不得?几曾见中进士的都是饱学秀才,只要命好,有甚定规?休的长他人志气,灭自己威风。”赵雄被竭力催逼不过,只得勉强进场,坐在席舍之中。那时尚未出题,胸中暗暗打算,其实腹中空疏之极,一字通无,难以支吾,反嗔怪那竭力起来,好生不乐。遂与隔壁号舍里那个朋友闲谈,指望出题之后,要那个朋友指教救急。那人姓王,名江,是个饱学秀才。赵雄问了他的名姓,王江也就请问赵雄名姓。赵雄说出名姓,王江知是文理不通之人,口中不说,心下十分轻薄,便不与他接谈。出题之后,赵雄摸头不是,摸脚不是,做不出文章,甚是着忙。直做到下午,不曾做得几行。你道天下有这般凑巧之事,那王江论策做完,甚是得意,正要誊清在卷子上,不期一阵急心痛起来,不住声唤。赵雄正在搜索枯肠之际,闻得王江声唤,一发搅得心中粉碎,连一字也做不出了,巴不得王江住了疼痛,还指望有几句文字写出来。遂不住去问王江道:“王朋友,怎生如此疼痛?莫不是受了寒气,以致如此!”怎知那王江却也古怪,这一痛,便痛个不住,停了半晌,稍住片时,王江挣扎,提起笔来要写,心中又痛起来。这一痛,直痛得搅肠搅肚,几乎要死,急得那赵雄手足无措,暗暗道:“俺直如此命蹇,侥幸中举,不欲进场,却被竭力催逼,勉强进来,不期撞着这个不凑趣的朋友,叫痛叫疼,一字也写不出,怎生是好?”又去温存那王江数次。这也是事出于无奈,不是什么相厚之意。你道那王江真也好笑,若是心痛稍定,王江勉强要誊清之时,心痛转加,自料薄命,不该中其进士,只得叹口气道:“罢了!”因见赵雄做人甚好,不唯不厌他叫疼叫痛,反几番去温存他,就把这卷子上草稿,付与赵雄道:“小弟做这论策,甚是得意,正要誊清,不期心痛转加,料难终事。今转送与兄誊清卷上,倘得高捷,不忘小弟便是。”那赵雄喜之不胜,乐之有余,暗暗的道:“难得这救命王菩萨,救了俺今日之急。”遂连声作谢道:“小弟借仁兄之力,倘得侥幸,皆系仁兄之赐,异日自当效犬马之报。”说罢,那王江心中愈加痛疼,蹲坐不牢,只得扶病而出。王江去后,赵雄把他草稿一看,真言言锦绣、字字珠玑,遂做了个誊录生,一笔写完。果是戏文上道:“三场尽是倩人做,一字全然匪我为。”出场之后,就去拜望王江。王江在旅店之中,方才病好。赵雄遂与王江八拜为交,结为兄弟,对王江道:“此后小弟倘得侥幸,万望仁兄海涵,切勿向人前泄漏此事,自当图报。”王江再三应允。揭榜之日,赵雄果然高中,将论策刊布流传,人人道好,个个称奇,都说赵雄向日是文理不通之人,怎生一变至通如此!报到资州,父母、乡里一发说他是个真正有意思的人了。自此之后,竟洗脱了向日“赵痴”二字,廷试之日,又亏他记得几篇旧策,将那“之乎者也”零零星星凑写将来,中第五甲。那宋时进士唱名规矩:

      第一名承事郎  第二第三名并文林郎

      第一甲赐进士及第  第二甲同进士及第

      第三第四甲赐进士出身  第五甲同进士出身

孝宗皇帝亲御集英殿拆号,唱进士名,都赐绿襕袍、白简、黄衬衫。那日赵雄穿了圣人赐的绿襕袍、黄衬衫,执了白简,扬扬得意,出了东华门,于灵芝寺饮宴:题名,参拜汪玉山。那时汪玉山正做大宗伯,素知他文理不通,忽见他会试卷子,好生吃惊,就问他道:“贤友前日文字恁般平常,今会场文字甚是高奇,真‘士别三日,刮目相待’也。”赵雄悄悄的对道:“门生只好瞒着他人,怎敢瞒得老师大人,这会场中文字,实非门生所作。”汪玉山道:“是谁人所作?”赵雄又细细述了一遍。汪玉山暗暗点头道:“人生真自有命。”因赵雄老实至诚,并无一毫遮瞒之意,反觉喜欢。

  赵雄先任县尉,次后渐渐升转做到西蜀太守。赵雄因自己从阴德上积来的官位,并不敢做一毫伤天理、害人命之事,做人谦和,不贪赃私,在蜀郡五年,不知做了多少方便的事。那时孝宗皇帝辞朝之法甚严,就在西蜀不远万里,定要来见。赵雄任满来京,将次辞朝,又适有甄龙友对答不来这一件事,好生放心不下,暗暗的道:“甄龙友是当今第一个才子,问一答十、问十答百之人,走到圣主面前,一字也说不出,况俺生平学疏才浅,不及甄龙友万倍,口嘴又不伶俐,倘然圣人问些什么,教俺怎生答应?”肚里担上一把干系。次日入朝,心中愈觉忙乱,如小鹿儿撞的一般。上床去睡,连眼也不曾合得一合。将次三鼓,便一骨碌爬将起来,整顿朝衣幞头,穿戴端正。只因太早,遂假寐于桌上,恍惚之间,见一尊天神下降。这神道怎生模样、怎生打扮?

      龙眉凤目,秀色长髯,面如傅粉,唇若涂朱。上戴软翅唐巾,身上穿五彩嵌金衮龙袍,腰

  系八宝白玉带,脚踹五云飞凤履。左有天聋,右有地哑,骑白骡子。

那尊神道是九天开化文昌梓童司禄帝君下降。赵雄急忙走起,拜跪迎接。那梓童帝君道:“上帝以汝敬重字纸,阴功浩大,做官爱民恤物,今特佑汝。汝入朝之时,皇帝问道:‘卿从峡中来乎?风景如何?’汝但对道:

      两边山木合,终日子规啼。

不得违吾法旨。”道罢,仍旧骑了白骡,天聋、地哑二童子簇拥了登云而去。赵雄惊醒,望空礼拜,隐隐如见。延至五鼓入朝,正是早朝时分。圣天子御殿,静鞭三下响,文武两班齐。当下赵雄出班辞朝,山呼舞蹈已毕,孝宗皇帝果然开金口、启玉音道:“卿从峡中来乎?风景如何?”赵雄急忙奏道:

“两边山木合,终日子规啼。”

对罢,龙颜大悦,首肯再三。赵雄退朝,暗暗想道:“这两句也不知是甚么说话,圣上这般得意。”那时汪玉山已做到宰相了。次日江玉山入朝,孝宗道:“昨日蜀中郡守赵雄入对,朕问以峡中风景如何,雄诵两句杜诗以对,三峡之景,宛然如在目前,可谓善言诗也。可与寺丞、寺簿之官做。”汪玉山出朝来问赵雄道:“汝怎生把这两句杜诗对答,中了天子之意。”赵雄道:“门生并不知道什么叫做杜诗,想是随肚腹中做出便叫肚诗也。”汪玉山道:“这‘杜’字,不是肚腹的‘肚’字,乃是姓杜的‘杜’字。‘两边山木合,终日子规啼’即杜诗也。”赵雄道:“门生一世并不曾读什么杜诗,请问杜诗是何人所作?”汪玉山道:“是唐朝杜甫所作,字子美,官为工部之职,是一代诗人之首,从来称为李、杜之诗,李即是李太白,杜即此人也。”赵雄道:“门生实未曾见。”汪玉山道:“既不曾见,却怎生便对得来?”赵雄又把平生敬重字纸感得文昌帝君之事说了一遍。汪玉山道:“我道你怎生对得出,原来如此!今圣上要与你寺丞、寺簿之官做,如做了此官,不时召见,你学疏才浅,倘再问对,定然败露,反为不美,不如仍归蜀郡安隐。”赵雄道:“门生是无德无能之人,但凭老师指教。”次日,汪玉山入朝,孝宗又问道:“可与赵雄寺丞、寺簿未?”汪玉山奏道:“臣昨以圣意传语,彼不愿留此。”孝宗叹息道:“此人恬退如此,真可嘉也。可与他一个节宪使做。”遂御批为节宪使。圣恩隆重,一连做了数年显宦,渐渐做到宰相。虽然做到宰相,心中常是怀着一肚鬼胎,道:“俺生平都是侥幸之事,难道侥幸到底不成!当初做外官,还可躲闪,如今做了宰相,日近天颜,倘然一差二误,天威谴责,取罪非轻,道不得个‘欺君’二字么?”遂屡辞宰相之位。怎当得孝宗见他恬退,不容辞职,天恩日厚。赵雄无可奈何,只得道:“俺左右是靠皇天二字过活一生,眼见得行了一派官运,只得听天由命,索性大胆做去便罢。命中就有跌磕蹭蹬之事,俺前半世受用已够,随皇天分付罢了。比那些高才博学之士屈屈陷在泥涂,不得出头,枉埋没了他一生学问,雪案萤窗,不知受了多少苦楚,叹了多少苦气,俺今日强似他万倍,还虑些什么来?”遂放宽了这条肠子,正是:

      顺理行将去,随天分付来。

  一日,赵雄将次入朝,只见一个息太守辞朝。阁门吏见这个太守的姓,甚是怪异,便问这太守道:“你怎生姓这般一个怪姓?”息太守答道:“春秋时有个息妫,汉时有个息夫躬,从来有这息姓,怎生说是怪异?”赵雄打从朝房走过,偶然听得了这句话,记在心下。适值息太守辞朝之后,恰好赵雄奏事。孝宗问道:“适才有一个姓息的太守辞朝,世上怎生有这个怪异之姓?”赵雄即奏道:“春秋时有息妫,汉朝有息夫躬,此是从来所有之姓,非怪异也。”孝宗大喜道:“卿学问该博如此,真‘宰相须用读书人’也。”逐赐蟒衣玉带。

  自此之后,凡有问对,或是梦寐之间影响之际,定有些先兆预报,一一无差,真福至心灵也。尚方珍奇之物,月月赏赐,安安稳稳直做了十二年太平宰相。连那王江,保奏他学问渊博、才识超群,做到三品官职。赵雄因见自己学问不济,极肯荐举人才,十二年之内,荐拔士类,不计其数,都为显宦。妒忌之人,因见他门生故旧布满朝班,说他恃宠专权,人人有不足之意。后来大旱七月,一个妒忌他的官儿,做篇赋讥诮他道:

      商霖未作,相傅说于高宗;汉旱欲苏,烹弘羊于孝武。

  话说临安天竺观音,如有亢旱之事,每每祈祷,便得雨泽。孝宗因大旱,诏迎天竺观音就明庆寺请祷。又一个官儿,做首诗讥诮他道:

      走杀东头供奉班,传宣圣旨列人间。

      太平宰相堂中坐,天竺观音却下山。

赵雄因见满朝之人都生妒忌,遂上表辞朝而回,归老林泉,整整又活了二十年而死,真人间全福也。有诗为证:

      聪明每被聪明误,愚蠢翻为宰相身。

      世事从来多似此,未须轻薄蠢愚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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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第五卷     李凤娘酷妒遭天谴

      谗言切莫听,听之祸殃结:

      君听臣当诛,父听子当决,

      夫妇听之离,兄弟听之别,

      朋友听之疏,骨肉听之绝。

      堂堂七尺躯,莫听三寸舌。

      舌上有龙泉,杀人不见血。

  这首诗是劝人莫听谗言之作。然谗言之中唯有妇人为甚。枕边之言,絮絮叨叨,如石投水,不知不觉,日长岁久,渐渐染成以是为非、以曲为直。若是那刚肠烈性的汉子,只当耳边之风,任他多道散说,只是不听。若是昏迷男子,两只耳朵就像鼻涕一般,或是贪着妻子的颜色,或是贪着妻子的钱财,或是贪着妻子的能事,一味“妇言是听”。那妻子若是个老实头便好,若是个长舌妇人,翻嘴弄舌,平地上簸起风波,直弄得一家骨肉分离,五伦都绝灭了,岂不可恨!所以道“妇人之言,切不可听”。又有的道:“昔纣听妇人之言而亡天下,秦苻坚又因不听妇人之言而亡国。难道妇人尽是不好之人?不可一概而论。”虽然如此,世上不好妇人多,好妇人少,奉劝世人不可就将妻子的说话便当道圣旨,顶在头上,尊而行之。还有一种妒忌妇人,其毒不可胜言。在下这一回说李凤娘酷妒的报应,且说一件故事,做个入话,以见报应难逃,自有定理。

  话说宋孝宗宫中有两位刘娘子:一位刘娘子生性极其和平,中年以后便就断了荤血,终日只是吃素、焚香、念佛,礼诵《观音》、《金刚》二经,日日限定功课,宫中都称他为看经刘娘子。一位刘娘子是孝宗藩邸旧人,聪明敏捷,烹调得好肴馔,物物精洁,一应饮食之类,若经他手调和,便就芳香可口,甚中孝宗之意,宫中都称他为尚食刘娘子。但心性一味阴险奸诈,一片嘴、两片舌,搬弄是非,腹中有剑,笑里藏刀,真叫做长舌妇人、笑面夜叉。有一个小宫人得罪了孝宗,那小宫人只得求救于尚食刘娘子。刘娘子口中不说,心中思量道:“都是你这小贱人,日常里逗引官家夺了我被窝中恩爱。今日犯出来,却要我搭救,正是我报仇之时,教你‘无梁不成,反输一贴’。”便随口答应道:“我救你则个,我救你则个。”怎知夜叉心肠,害人甚毒,乘着孝宗枕席之间,冷言热语,百般簸弄,反说这小宫人许多可恶之处,火上浇油,惹得那孝宗暴躁如雷,次日反加其罪。小宫人明知是他暗害,无可伸冤,只得多取纸笔焚化道:“我被刘娘子暗害,有冤难伸,只得上告玉帝去也。”说罢,便取出宫带一条,自缢而死。宫中无不叹其冤枉。刚刚过得一月,两位刘娘子同日而死,舆尸出阁门棺殓之时,方才把尚食刘娘子的被揭起来,只见尚食刘娘子的头已断,扑的一声,其头坠于地下,在地下打滚不住。众宫人都吃惊起来,仔细看视,原来满项脖已被万千蛆虫攒食,其臭秽非常,不可近。众宫人都怕受那臭气,登时将尸投于棺木之内,手足异处,脓血淋漓。后揭起那位看经刘娘子的被来,但见颜色如生,一毫不变,香气阵阵袭人。众宫人都合掌念佛道:“怎生报应如此分明!”因此宫中人都学做好人。

  如今说入正回,看官稳坐,待在下说来:

      金凤花开色更鲜,佳人染得指头丹。

      弹筝乱落桃花瓣,把酒轻浮玳瑁斑。

      拂镜火星流夜月,画眉红雨过春山。

      有时漫托香腮想,疑是胭脂点玉颜!

  这是《美人红指甲》诗。杭州风俗,每到七月乞巧之夕,将凤仙花捣汁,染成红指甲,就如红玉一般,以此为妙。那凤仙花,共有五色,还有一花之上共成数色,还有一种花上洒金星银星之异,极是种类变幻,宋时谓之“金凤花”,又名“凤儿花”。因李皇后小名凤娘,因此六宫避讳,不敢称个“凤”字,都改口称为“好女儿花”。

  你道那李凤娘是那一朝皇后?宋朝自高宗南渡以来,传位于孝宗,孝宗传位于光宗,改元绍熙,李凤娘是绍熙皇帝的正宫,是安阳人庆远军节度使赠太尉李道的第二个女儿。凤娘初生的时节,忽有一只黑凤飞来,集于李道的营前石上,李道心中大以为奇,黑凤飞去之后,李凤娘即时产下,因此就取名为“凤娘”。李道出帅湖北。那时湖北有个道士皇甫坦,极善于风鉴之术。李道延接皇甫坦来于帅府,就叫这几个女儿出来都拜皇甫坦。皇甫坦一见了凤娘,便惊惶无措,不敢受拜,道:“此女之相极贵,当为天下之母。”李道遂把黑凤飞来之事说了一遍。皇甫坦道:“异日断然为皇后无疑也。”后来高宗召皇甫坦到宫中打醮,皇甫坦因而言及李道女儿之相贵不可言。高宗听信其言,遂聘为恭王,就是绍熙皇帝之妃。后来李凤娘生下一子,是为嘉王。但凤娘生性异常妒悍,每每争风厮打,大闹大哄,直闹到高、孝二宫,高喉咙,大嗓子,泼泼撒撒,在高、孝二宫面前,一缘二故,将左右宫人骂个不了,无非是吃醋捻酸之意。高宗心中大是不悦,对吴后道:“这妇人终是将种,吾为皇甫坦所误。”孝宗也屡屡说道:“汝宜以皇太后为法。若再如此撒泼,行当废汝矣。”李凤娘心中甚是怀恨之极。后来绍熙皇帝登基,册立李凤娘做了皇后。那权柄在手,一发放出手段来。真是:

      一朝权在手,便把令来行。

  话说李凤娘自做了皇后之后,威权非常,妒悍更凶,谁人阻挡得他住?绍熙帝畏之如虎,凡事不敢与之争竟。李凤娘见皇帝惧怕他,一发自以为得计,把那个凶泼生性十分做得满足。那时绍熙帝恼着几个黄门官,要将来置之死地。几个黄门官惧死,遂谋离间三宫,搬弄是非。那时高宗居于德寿宫,称为“光尧寿圣皇帝”,孝宗居于重华宫,称为“至尊寿皇圣帝”,共是祖、父、孙三代。孝宗敬事高宗有如一日,凡事先意而迎,曲尽人子之情,所以谥为“孝宗”,到绍熙帝便万万不如矣。

  一日,绍熙帝独幸西湖聚景园闲游,正要在荼蘼花下饮酒,那时两制各官都扈从,见绍熙帝独自游幸,不请太上皇来饮酒,两制官都议论道:“当日太上皇每出幸外苑,必恭请光尧寿圣皇帝同来饮酒。今日皇帝独自游幸,不请太上皇,缺于父子之情,成何道理?我们若是不言,是‘长君之恶’也。”遂飞章交进,说当日太上皇每幸外苑,必恭请光尧寿圣皇帝,今陛下游幸,何缺此理?绍熙帝阅此表章,正在勃然大怒之际,适值太上皇叫一个黄门官拿一个玉杯宣敕以赐绍熙帝,绍熙帝大怒未解,拿起玉杯,不觉手簌簌的颤动个不住,手拿不稳,扑的一声,误坠于地,打得粉碎。那黄门官正是要离间之际,见绍熙帝打碎了这个玉杯,走回重华宫,便把皇帝怒那表章之事瞒过了不说,只说道:“官家才见太上传宣,便面皮紫胀,怒气冲冲,就将玉杯扑碎于地,不知是何缘故。”太上皇大怒。一日,太上皇奉着母亲宪圣吴太后幸于东园阅市。往常旧规,若是太上出游,官家定有一番进劝之礼,以奉太上皇饮酒肴馔,并左右扈从人等。这日东园阅市之时,绍熙帝偶然忘记,失了进劝之礼。那太上皇倒也全不在心上,只因左右要离间二宫,因这一件事,故意将数十只鸡丢将开去,四围乱扑,捉个不住,却又大声叫道:“今日捉鸡不着。”原来临安风俗,以俟人饮食名为“捉鸡”,故意将这恶话说来激怒太上皇之意。太上皇只做不知,然虽如此,颜色甚是不乐。

  后来绍熙帝患了心疾,精神恍惚,语言无度,就像失心风的一般。太上皇甚是愁烦,但人子虽有忤逆父母之心,父母决无弃绝儿子之理。太上皇特特为着儿子购得良药一丸,要待儿子来宫,调与他吃。左右得知此事,又瞒过了  这一片好心,向李皇后处搬嘴道:“太上皇大怒官家,特特合了一丸毒药,要药死官家。只等宫车一进,便投毒药,万一有变,怎生是好?千万不可过宫。”那李凤娘本是一片忤逆不孝之心,已是要鸡蛋里寻出骨头之人,听了此话,一发怒从心上起,恶向胆边生,一壁厢叫人探听,果有药一丸,专等驾到即便赐与调服。李凤娘勃然大怒,将银牙咬碎,柳眉倒竖,把御几都敲得一片价响道:“这老不贤直如此无礼。虎毒不食儿,他既无慈良之念,我岂有孝顺之情?”遂立止皇帝不要到重华宫去。正是:

      莫听萋菲 言,骨肉分胡越。

李凤娘儿子嘉王长成,要立为太子,自到重华宫启请太上皇,要立嘉王为皇太子。太上皇见李凤娘悍泼,忤逆不孝,不欲立嘉王为太子。李凤娘便出言不逊道:“妾六礼所聘,嘉王是妾亲生之子,怎么不该立为太子?”说罢,面色通红,遂怒目而视太上皇。太上皇大怒,李凤娘也便勃然抽身出宫,一手携了嘉王,一手扯着皇帝,大哭大叫道:“嘉王是我亲生之子,太上皇不立我儿为太子,还立兀谁做太子?老不贤直如此无礼,你认他做太上皇,我却不认他做太上皇。”絮絮叨叨,且哭且骂个不住。绍熙帝本是个怕内之人,听了这一片说话,一发信以为真,竟忘了父子之情,从此再不去重华宫朝见,就像没了父亲的一般。有诗为证:

      李后一言如毒弩,绍熙听之仇如虎。

      可怜父子最恩深,不及枕边一声怒。

  话说绍熙帝一日洗手,一个小宫人捧着那个八宝金盆过来与皇帝洗手。小宫人两只手却雪也似白,又光又嫩。皇帝看了那两只白手,不觉淫心动荡起来,竟忘记了李后的妒忌,伸手去把小宫人手上摸了一摸。小宫人知道不好了,急忙捧了金盆走开,早已被旁边宫人瞧见,报与李后知道,李后却也不说出。过了数日,绍熙帝在于至乐宫中观书,李后遣两个宫人送一个食盒儿来,食盒上着有李后花押。绍熙帝只道是什么珍奇点心食物之类,亲自揭起盒盖来一看,但见大叫一声,蓦然倒地。

      未知性命如何,先见四肢不动。

  你道为何便惊倒在地?原来那食盒儿里不是盛的什么珍奇点心食物之类,原  来就是那小宫人两只雪花白的手。李凤娘知得他心爱这两只白手,便将刀子割将下来,盛在食盒儿里。绍熙帝见了,怎生得不惊倒!当下两个宫人搀起,半日始醒,口中却不敢怨怅,只把脚来跌个不住,暗暗道:“怎生如此恶毒?是我害了这侍儿性命也。”从此懊悔无及,饮食减少,心病又发。

      恶,恶,堪惊,可愕!笑中刀,人中鹗。眉目戈矛,心肠锋锷。杀戮同羊豕,砍剁做肉臛。

  粉面藏着夜叉,娇容变成鲛鳄。只因这一点妒忌,便砍去两只臂膊。

  话说李后自杀死小宫人之后,没一个后生标致小宫人敢到面前伏侍,是老宫人方敢近前;就是老宫人,也还要看自己面貌丑陋的方来伏侍,若略有一分颜色的,还恐怕官家摸手摸脚,断送了性命。

  那时还有一个黄贵妃,是绍熙帝宠爱之人,李后几番要害他性命。因皇帝郊天之时,宿于斋宫,李后便叫几个心腹勇健宫人,将黄贵妃绑缚将来,大骂道:“你这贼贱婢!大胆引汉的贱婢!你倚谁的势作娇,夺我恩爱?今日叫你知我手段,不怕你到玉帝殿前告了御状来讨命。”一头骂,一头叫宫人将刀把黄贵妃两眼睛剔出,道:“这双骚眼,水一般样,最会得引汉。如今你还引得汉成么?”又叫宫人将舌头割出,道:“你这贼嘴舌头,甜言美语,无般不说,勾引得官家一心在你身上,就在我身边,也是半三不四,我恨你切骨,你如今还会得说话么?”又叫宫人将两乳割下,道:“你夜睡之时,将两乳奉承官家。你这般软嫩的小乳,我怎如得你,且叫你忍些疼痛则个。”又叫宫人将木槌一个从阴门中敲将进去,道:“你生性好淫,官家的却小,你且把这个大木槌快活受用一受用。”遂碎裂其阴门而死,血肉狼藉,苦不可言。

  枉冤自有天知,鬼神暗中写录。杀人少不得偿命,何苦争这些淫欲!

  话说李凤娘碎剐了这黄贵妃,一道冤魂不散,绍熙帝正在郊天之时,忽然飞沙走石,风雨大作,显出一场怪异。但见:

      怨气冲天,变成狂风怪雨。冤魂叫屈,化作拔木扬沙。昏惨惨阴云,似有悲哭之意。烈轰

  轰震电,如闻号恸之声。玉帝亦怜其无辜,诸神尽恨其作恶!

  话说李凤娘屈杀了这黄贵妃,登时雷风霹雳,水深数尺,黄坛上灯烛尽灭,昏天黑地,伸手不见掌面,大风拔地,百官尽皆颠仆于地。绍熙帝惊仆,竟不能成礼而回。李凤娘瞒过了皇帝,只说黄贵妃感冒了寒疾,一时昏晕而死。绍熙帝郊天之时,吃了那一惊不小,回来又闻此变,明知贵妃受冤而死,连叫数声,心疾顿发。太上皇得知李后谋死贵妃之事,以致天变非常,大骂泼妇,勃然进宫,将李后大骂了一场而去。李后不敢回言,衔恨在心。绍熙帝心疾日甚一日,竟不能视朝,政事多决于李后。后来心疾渐好,良心复萌,几次要到重华宫去朝见太上皇,李后断然不肯。隆兴四年九月,是太上皇寿日,名为“重明节”,宰相、侍从、台谏、文武百官上本,要皇帝到重华宫去朝见太上皇上寿。李后立意阻住了,断然不容皇帝过宫朝见。给事中谢深甫再三奏道:“父子至亲,太上皇四十年抚养陛下,并无闲言,只因郊坛一节,过宫怒詈,正是父子恩深之处。太上之爱陛下,亦犹陛下之爱嘉王也。今太上春秋高,千秋万岁之后,陛下何以见天下乎?”各官又再三恳请,心中方才明白,即时命排驾朝重华宫。这日,百官文武班齐,专候圣驾出临。绍熙帝已出到御屏之前,那李后走出,一把拖住了袍袖道:“今日天寒,官家不要到重华宫去,且在这里饮酒。”文武百官侍御都大惊,面面厮觑,不敢开口。班部中闪出一个忠臣、中书舍人陈传良,走上前扯住衣裾道:“圣驾已备,请勿进宫,即便启行。”就随至御屏之后。李后大喝道:“此是何地,尔敢擅入?秀才大胆,要砍头了。”陈传良下殿放声恸哭。李后大喝道:“殿陛之间,放声大哭,是何道理?”陈传良道:“子谏父不听,则号泣而随之,此是大礼。”李后又大喝道:“腐儒,汝读了这两句臭烂旧话,当得甚么事?大胆却在这里胡缠。”遂大声呵叱而下,即传旨还宫。各官无可奈何,不胜伤感而散。

      只因泼妇一张嘴,做了忤逆不孝人。

  从此,一年不朝重华宫。太上皇心中甚是郁郁不乐,一日登于望潮露台之上,听得民间争闹,一人气忿不过,大声叫道:“赵官家!赵官家!”太上皇对左右道:“朕父子之情,尚且呼之不来,尔百姓叫赵官家何用,枉费口舌叫也!”自此凄然不乐,奄奄成病。百官见太上皇患病,都上本要皇帝过重华宫问病。李后任百官上本,只是不许皇帝过宫。不意太上皇崩了,皇帝又称疾不能亲自执丧,都是李后悍泼主意。及临朝之时,忽然又一交颠仆在地,昏聩之极。举朝人心汹汹。丞相留正见皇帝不肯执丧,竟自称疾而逃。百官逃散者纷纷。幸得丞相宗室赵汝愚要谋立嘉王为帝,那时只得宪圣吴太后作主,遂同韩侘胄关通了吴太后内侍,密启吴太后立嘉王为帝,是为宁宗。遂尊帝为太上皇帝、李后为太上皇后。那绍熙帝在昏聩之中,一毫也不知其事,心疾发作,或歌或哭,或笑或骂,宫中暗暗称之为“疯皇”。李后见帝如此,把外事尽数都瞒过了。虽然如此,心疾忽醒,又有时知觉一二。宁宗登基之后,郊天礼成,恭谢回銮,御乐之声,丁丁冬冬,达于内廷。绍熙帝偶然闻得,问道:“那里有作乐之声?”李后捉弄道:“这是外边百姓作乐之声。”绍熙帝大怒道:“怎么尚敢瞒我至此?”骤然走起身来,把李后劈头一拳。李后踉踉跄跄,跌倒在地。左右宫人急急搀起。李后恍惚之间见黄贵妃站在面前,大怒道:“原来是你这贱人,逗引官家,大胆如此无礼!”便怒从心上起,恶向胆边生,赶上前揸开五指,把黄贵妃一个巴掌打去,只见黄贵妃一闪,早不见了黄贵妃,反把一个老宫人脸上打了一掌。仔细一想,方知黄贵妃已死,晓得是死鬼出现,心下慌张,遂从此得病,时时见黄贵妃并那割手的小宫人,及日常里乱杀死的宫婢,血淋淋的都立在面前讨命,好生心慌。只得另造一个佛堂居住,塑了许多佛像。又恐诸鬼缠扰,塑四金刚像在于门首,要他降伏魔鬼之意。自己道衣素服,持斋念佛,焚香礼拜佛像,以求福庇。

  看官,你道李凤娘忤逆不孝,杀害多命,心肠比虎狼的还狠,今日吃素念佛,烧香礼拜,便要消除前帐,世上可有这样没分晓的佛菩萨么?金刚虽然降伏魔鬼,却是降伏天魔外道、败坏佛法之鬼,难道冤鬼讨命也降伏他不成?世上又没有这样没道理的金刚。若是受了你满堂香烛、一坛素菜,便要来护短,与你出色,叫冤鬼不要与你讨命,世上又没这样不平心的佛菩萨、贪小便宜的金刚。这是:

      恶有恶报,善有善报。

      若还不报,时辰未到。

那李凤娘随你怎么酬神许愿、烧香礼拜,毕竟无益,开眼合眼,都见黄贵妃立在面前讨命。因此病势日重一日,渐渐危笃,遂于东岳观命道士打醮借寿。那高功是有道之士,极其虔诚。黄贵妃遂托梦于高功道:“我黄贵妃也,生前为李后谋死,恨之切骨。今已于玉帝殿前告了御状,玉帝已准我索命矣。尔虽虔诚祈祷,无益也。”后来黄贵妃冤魂竟附在李后身上大叫大骂道:“你这恶妇!害得我好苦。我今已在玉帝殿前告了御状,玉帝准我讨命。你今日好好还我性命。你前日道‘不怕你在玉帝殿前告了御状来讨命’,今日教你得知御状。”说罢,便将自己指爪满身抓碎,鲜血淋漓。又把乳头和阴门都自己把指头抓出,鲜血满身。又把口来咬那手指,手指都咬断。左右宫人都扯不住。又作自己声音叫疼叫痛,讨饶道:“饶命,饶命。”又自己说道:“怕人,怕人。一阵牛头马面夜叉手拿钢叉铁索来了。这番要死也!”遂把舌头嚼碎,一一吐出,两眼珠都爆出而死。有诗为证:

      恶毒从来不可当,杀人截手报难偿。

      今朝自己遭磨螫,马面牛头扯去忙。

  话说李凤娘被黄贵妃活捉而死,长御宫人要将尸首仍旧迁到椒殿。掌椒殿的宫人没一个不怨恨切骨,见他这般报应而死,没一个不畅快,念声:“阿弥陀佛!善哉!善哉!天理昭昭。”都把锁匙来藏过了,不肯开门道:“奉兀谁的命,要将这血唬零喇的尸首抬到这里来?”长御宫人无可奈何,只得又把这个血唬零喇的尸首抬到凰仪殿。正抬得到半路,忽然有人讹传道:“疯皇来了!”众宫人都一齐把这个尸首抛于地下而走。停了半日,不见“疯皇”走来,方知是讹传,才有人走拢来。那时正是六月,已被火一般的烈日晒了半晌,尸首都变了颜色。及至抬到凰仪殿,放在大寝,尸首已都臭烂不堪。宫人无计,只得放许多臭鱼臭肉之类,以乱其臭,又置莲香数百饼,毕竟遮掩那臭气不过。将入殓之时,蛆虫万万千千已勃勃动,满身攒个不住。人人厌秽,个个掩鼻而不敢近,胡乱将来抛在棺内,竟不成礼。后葬于西湖之赤山,陵墓才盖造得完,大风雷雨,霹雳交加,把那棺木都震得粉一般碎。临安百姓并宫中之人,无有一个不说天有眼睛,后来修好了,又一连震了二次,并骷髅都烧得乌黑,以见天道报应之一毫无差也。果是:

      黑蟒口中舌,黄蜂尾上针,

      两般犹未毒,最毒妇人心。